ロシア大電球。

珍惜天賦,保持悲憫。

 

繪希.|長夜。

住在摩爾曼斯克,實際上和在莫斯科的感覺大同小異。

就地圖上畫的那樣來看,照絢瀨繪里的話說,大概也就是「把大拇指放在莫斯科,食指放在摩爾曼斯克,差不多相隔了五釐米」。而實際上就現在,就現在來說,現在是一月初,兩個地方的氣溫不偏不倚只差了兩個攝氏度。

摩爾曼斯克好就好在人流量要比莫斯科少得多,不過它被第二天清晨乍破的天光攀上積雪的枝頭時,絢瀨繪里總有些分不清這裡是不是莫斯科——她故鄉門前的那個小山坡;摩爾曼斯克壞,大概就壞在想吃熱騰騰冒著誘人香的烤薄餅時大多數時候沒有現烤的,只有樓下商鋪裡被零下十度的氣溫凍得硬邦邦、咬起來還硌人牙的餅,而且那家商鋪的蜂蜜老缺貨,這是最讓人頭疼的:你要想吃薄餅沒有蜂蜜,喝熱茶沒有蜂蜜,宿醉醒來沒有蜂蜜,對一個俄羅斯人來說是一種多麼痛苦的折磨。

令人欣慰的是,還好整個俄羅斯西部的人情味膿腫,總算沒有少了絢瀨繪里故鄉裡那點熱情與奔放,那點粗礦與豪邁。 


所以這些應該通通都不是她失眠的原因。

絢瀨繪里仰著頭,抻著脖子向右偏、又向左偏來緩解埋頭太久的疼痛,她的頸椎已經因為長時間的向下低頭而變得越來越難受,扭脖子時會聽到骨頭碰撞發出的清晰響聲。

她半瞇著眼睛,把低矮的天花板看了又看。她看見天花板與牆壁契合的邊緣有一些裂縫,摩爾曼斯克一整個冬季都被浸泡在漫無邊際的長夜之中,這裡已經不像幾個世紀以前那樣要點著油紙燈和蠟燭了,裂縫的盡頭是寢燈的開關,只要把那長方體的白塊向下一抵,白熾燈就會接通電源送來彷彿白日一樣的溫暖,像涓涓不斷的細流推送來人造的光明。

 

興許是她的動靜有些大了,把躺在身邊的女人給吵醒了;也或許是女人根本就沒有睡著。

「怎麽了,睡不著?」

「是吧。」

絢瀨繪里開始坐起身子,拉開床頭櫃上的檯燈。柔和的暖色燈光映亮了她的額頭、她的眉心、她的雙頰、她的鼻尖、她的下巴,把光束映射至她湛藍的湖底。

她一隻手端起床頭櫃上的玻璃杯,裡面有被喝掉一半的威士忌,抓起一旁的果酒又摻滿了杯子,最後一口氣將混合酒液都盡數灌進喉嚨。現在她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她的喉嚨像含住了被炙熱太陽碳烤過的硌人沙粒,像煙熏火燎一般地辣,但是這點程度不算什麽,畢竟她身處的國度、身上流淌的血液以及她隸屬的民族都不允許她無法承受這點小癢小痛。 


「俄羅斯人都喜歡這樣喝,對吧。」

她身旁躺著的女人渾身赤裸,鑽在溫暖的棉被裡用手臂撐著身子轉頭來看她一點一點把酒倒進喉嚨裡。

「但是你至少要搖晃幾下——否則會是一半的威士忌一半的果酒,不過你剛才的喝法太粗魯了...」

「怎麽了?就像幾個小時之前我們還在床上雲翻雨覆那會兒那樣粗魯嗎?」 


女人覺得絢瀨繪里不講道理,白過她一眼就不再說話了。

絢瀨繪里側過臉去瞟女人一眼,她在陽光下靚麗的紫發此刻被泡在檯燈映射不到的陰影裡,像沉睡的諾恩斯棲息在沃達爾泉邊,三位女神與泉水中的天鵝翩翩起舞,用她們被乳汁澆灌過的纖細手指編織命運之網。

絢瀨繪里輕輕地張開嘴唇,為寂寥的空氣增添幾個音節,她喚著床上女人的名字時眼中柔情地泛起漣漪:「希,我去陽臺上站站。」

然後她支起身,床板被她起身翻動的動作壓得咯吱叫。

 

當摩爾曼斯克進入長達一個半月的漫長黑夜,一般人甚至分不清現在是白日的時間,還是夜晚的時間。太陽沉落在地平線以下,北極星則幾乎垂直地懸掛在這座城市的高空。而在夏至前後的兩個月裡,太陽終日不落,周而復始地在天空照耀。

永晝和永夜帶來的是不一樣的孤寂:前者像永生,後者像永亡。

永遠地活著、和永遠地消亡,忠誠信奉著基督教的人會說:永生是信仰神,神給予的最仁慈的恩惠;永亡是擁有不可饒恕的罪過也不接受洗禮,神給予的最誠實的懲罰。永晝是因炙烤而脫落的牆壁漆塊的蒼白與煩躁,永夜是仰望沒有星辰沒有月亮的天空盡頭的昏暗與恐懼。

「我又賜給他們永生,他們永不滅亡,誰也不能把他們從我手裡奪去。」

當絢瀨繪里想到這裡的時候,她的手臂貼著冰冷刺骨用黑色漆成的鐵欄杆,望向摩爾曼斯克的阿廖沙雕塑喃喃道。

 

「耶和華使人死,也使人活;使人下陰間,也使人往上升。」

東條希披著酒店厚實的白色睡袍從房間裡踱步走出來,用不輕不重、而對方剛好能聽見的聲音迴應了絢瀨繪里的自言自語。

「你也看《聖經》?」

「以前瞭解過一些,不深刻,至少沒有你這樣的基督教徒深刻。」

東條希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一番金色長發的女人,對眼前的女人在零下十度的氣溫裡還緊緊只身著了一件登山外套感到有些訝異,在細想對方的血統後,她不準備發問。她放緩了步伐停在金屬欄杆旁,樓下廣場上的燈光映得她的眼睛發出光亮。東條希遞給絢瀨繪里一隻香菸,然後另一根香菸的濾嘴被她叼住,最後從浴袍的口袋裡摸出有金屬光澤的打火機。

「我猜你會喜歡這個味道的,繪里。」

 

當東條希摸出菸來的時候,絢瀨繪里就已經看清楚了。有斑馬一樣的條紋,實際上香菸的名字也與它的外形非常相稱:NZ斑馬。

NZ斑馬剛開始抽起來的時候,是有一股濃郁香甜的巧克力味混合在其中,會讓絢瀨繪里這樣的甜食愛好者欲罷不能。但這個總抽會犯膩,所以絢瀨繪里更喜歡抽爆珠。

「你過來,含著菸過來。湊近一些,繪里,把你的和我的菸頭碰在一起,我來點菸。」

要是在兩三年前,絢瀨繪里聽到這樣的要求,她的臉一定會羞得在夜裡也看得清紅潤了。但是像這樣狎昵的事,她和眼前的這位身材姣好的女人在一個星期內做了無數次,儘管她且知道她們大概以後不會再見。

 

人總要有這樣的一種衝動:在陌生的地方碰上一個並不熟悉的人,然後共度良宵,熱情似火,一夜風流,露水之情在離開的火車上被叱咤的雲霄掩埋。

絢瀨繪里就弓著身子,斂著眼皮湊到了東條希的眼前。她們兩人的睫毛快要鏈接在一起,被夜裡的風輕輕刷動彷彿搖曳著露珠;高挺的鼻梁碰在一起,鼻尖磨蹭好像要擦出火花星子;此刻沒能夠摒住呼吸而被呼出的熱息在冰涼的空氣中昇華。

絢瀨繪里揚眉看東條希時,打火機清晰的金屬摩擦聲回響在耳邊,東條希眼底的熱綠群島被火苗點燃,頓時:光束跳動,火花飛舞,金星四濺,輝煌映亮了整個黛黑的夜空。

倏而燈火盡滅,東條希的眼底重新泛起綠波,被打上高光的雙頰失去光澤。只留下她們兩人互相叼著的、被方才的火焰燒過菸頭留下火星的香菸。

東條希直起腰,吐出一口煙氣,似霧非霧的白色煙子繚繞在兩人視線前:

「好了,我只能在外面陪你站一會兒,我可不像俄羅斯人那麽耐寒。」

 

絢瀨繪里至始至終也沒有開口,她用兩根手指夾著濾嘴,巧克力味道的香甜在口中的味蕾上綻放開來。

她們現在在城區的高處,大概像她們彼此在酒館裡碰見、絢瀨繪里想象這位高挑而美麗的女人應該住在高樓上的那樣高,朝遠處放眼望去,整個城市沿科拉灣的狹長地帶由北向南展開,城區依山而建,摩爾曼斯克,是個瀕臨海灣的小山城。

「希,你見過這裡的極光嗎?一般來說,像你這樣的旅行家,應該是來追逐它的身影的。」

 

東條希換了個姿勢,她的後背倚在欄杆上,二指間露出斑馬條紋的菸頭。

「繪里,你能夠理解嗎?城市裡太冗雜,鄉下間又太孤僻。事實上,我兩邊都不喜歡。我想在繁雜中尋求寧靜,在孤獨中尋求熱烈;在光明中求得清冷,在黑暗中求得溫熱。我去過的地方太多了,我用桌子上——你有注意嗎,我桌子上放著的那臺相機,拍過了棉花堡上千年的溫泉,永遠跳動的心臟;拍過了馬爾馬拉海,那裡的海風至今在夢裡呼喚我;拍過了那不勒斯灣的藍洞,渴望遇見迷途的人魚;拍過了被分為五段的維多利亞瀑布,彷彿閃爍雷電的霹靂之霧。」

東條希抬起下顎,她說得動情,她說得激動,絢瀨繪里望著她時見她正望著陽臺上裝飾得過分誇張的玻璃吊燈。 


「可我仍覺得落寞,每當我遇見那些別樣的美麗時總是欣喜又滿足,但希冀落空後的寂寞總是在深夜侵蝕我。是的,我來追逐極光。只有它在黑夜中散發無與倫比的魅力,只有它能夠永久填補我缺失的一角。」

「在城區是看不到極光的,親愛的。這個時候是最好的日子,你需要一個極光獵人,像這種時候,開一輛大切諾基在野外的山坡上和雪地裡帶你獵捕極光。我是否告訴過你呢,我就是幹這一行的。」

絢瀨繪里乾脆是趴在了欄杆上,她的手臂伸出陽臺外,菸灰抖落進了毫無光亮的暗巷,凋零的玫瑰撞進風的懷抱,被卷去遠方連綿的雪山。 


「興許兩三天之前你這麽告訴我,我會非常高興。」

東條希被剛才吸入的一大口煙氣嗆得咳嗽幾聲,欄杆異常地冰冷,寒氣似乎穿透了浴袍和厚實的布料,繞著她的腰間打轉。

「不過現在我甚至不太想去了,你比極光要更美,繪里,在你身上我好像能找到一些我沒有的,我的內心在這短短的兩三天中得到前所未有的充實與豐盈。」

愛斯基摩人認為極光是鬼神引導死者靈魂上天堂的火炬,原住民把極光視為神靈的現身,且深信快速移動的極光發出的聲響是神靈在空中踏步的聲音,他將取走靈魂,留下厄運。

絢瀨繪里直視著東條希的眼睛。她的眼睛一眨,發現對方的眼底有叢林中的蟒蛇,奪人心智,攝人魂魄;一眨,有依歐斯降臨人間,她從無邊的黑夜中走來,到無垠的黎明中去,她播撒糧种,施捨朝露;再一眨,有絢瀨繪里曾無數次駕駛著越野車在蕭瑟的寒風中,在摩爾曼斯克分不清晝夜的蒼穹下,像馴服野馬一般狂熱、痴迷追求的綠色極光。


 「你就是我的極光,繪里。」

——你也是我的極光。 


「你的下一站是哪裡?」

絢瀨繪里的話音未落,她的唇瓣感受到東條希指腹間傳來的柔軟與濕熱。東條希抵住她的嘴唇,然後忽然離開,這讓她感到有些空虛。

她小心翼翼地呼吸,吸氣、呼氣,吸氣、呼氣,東條希的手指在她胸口攀過的觸感逐漸清晰,緊接著她胸前的心臟處傳來輕輕用食指敲擊的聲音——


東條希吐出幾個音節,抬起眼睛看著絢瀨繪里:

「這裡。」


絢瀨繪里最終還是沒能夠忍住,她攬過東條希的肩膀,在乾燥寒冷的空氣中給予彼此一個深沉的吻。

絢瀨繪里感受到她們這次的吻與先前的吻不同,一時興起哪能和情意纏綿相比呢?而當東條希口乾舌燥地推開絢瀨繪里時,她還仍舊沉浸在夜色的朦朧曖昧之中。

東條希舉起雙臂伸了一個懶腰,轉身要走進房間:「太冷了,我要回去繼續睡覺了。你也趕緊睡一覺,明天我想去看極光。」

 

絢瀨繪里在陽臺佇立了一會兒,把菸頭蹂滅在菸灰缸裡。

眺望遠方雪山上方的夜空時,她感到有無限俊美的極光從地平線的盡頭朝她奔湧而來。 


-伊歐斯:極光這一術語的拉丁文來源,傳說伊歐斯是希臘神話中“黎明”的化身,室希臘神泰坦的女兒,太陽神和月亮女神的妹妹。


寫在後面的話:一年了,我終於復建遼。沉迷學習無法自拔,下一篇不知道是多久,不過這次的繪希寫得依舊很痛快!(大喊)